这些年,随着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出国留学,“留学”这个词的意义似乎也在慢慢发生着变化。那些刷盘子、吃泡面的前辈和那些曾被视为“凤毛麟角”的“哈佛女孩”都已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和记忆。如今,出个国、镀层金变得越来越稀松平常,而传说中的异域文化和“老外”形象也随着国人对外部世界的了解而显得不再那么神秘。不过,这种对异域文化停留在“浅尝辄止”层面上的了解,又能帮助国人在多大程度上真正认识那些形形色色的“老外”呢?
作为一个在美国和中国之间穿梭的“中间人”,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向两方都还原一些彼此的真实“面目”,比如中国女性并非都是端庄娴淑的古典美人,而美国小伙也并非都是随意洒脱的快乐青年。如果你问我美国人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不会说他们单纯无知或热情奔放(事实是,一个同在上海参加研讨会的美国同学曾经不解地问我:“中国的年轻人怎么都当街亲热?他们太不顾及旁人的感受了!”)。我会问你:你有没有时间和兴趣,听我讲一讲我在美国上学的那些日子里认识的“美国人”以及他们的故事?
为了“共产主义”理想
初次见C,他穿了件蓝色紧身的意大利球衫,那鲜艳、出挑的着装风格让我第一眼便认定他是个极具文学气质的文艺青年。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他的确喜欢文学,喜欢写诗,甚至还有一支自己组建的摇滚乐队。但所有这些与我即将告诉你的事相比,都算不得什么了,因为他还有过更为“惊心动魄”的人生经历—打劫超市!
是的,这是一个在填写学校申请表格时要在“是否有过犯罪记录”一栏里打勾的人。坊间传言,他被学校录取来读Ph.D.以后,系里曾一度因为犯罪记录一事打算收回发给他的录取信。但C威胁说,如果系里敢收回他的录取信,他就把学校告上法庭。系里怕事情闹大了对学校不利,只好取消了之前的计划,他这才保住了到手的录取信。对于录取信一事,C讳莫如深,所以内情并不为人所知。但对于自己的犯罪经历,C却从不隐瞒,甚至可以说,他对于自己的这段过去是颇感骄傲的。他喜欢跟大家讲他两年牢狱生涯中的所见所闻,比如美国监狱中普遍存在的种族主义。按照他的描述,监狱中的真实情形与电影中的虚构情节相差不大:白人和黑人各有各的小团体,团体之间界限分明,如果一个白人和一个黑人做朋友,那么这两个人都会被各自的团体视为“叛徒”,原因很简单,对于所有的种族主义者来说,保持自身群体的纯洁性才是最重要的。C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了两年时光。如今,他不仅是美国监狱生活的亲身经历者(他正在写他的回忆录),还常以一个知识分子的身份分析监狱制度的种种弊端。他的这段坐牢经历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为他人生履历中独一无二的优势所在。
可是当初,他到底为什么去打劫那家大型平价仓储超市呢?十年前的C绝不是缺钱花的街头混混,他是州立大学的学生、求知若渴的青年。当时,他和他那时的女友走进那家超市,抢了一些家用电器,用没有上膛的枪吓退了前来阻拦的店员,然后逃走。到底是什么样的动力促使他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呢?
和C熟悉了以后,我慢慢明白,他之所以沦为一名囚犯,是因为他的信仰。他相信资本主义是剥削人的邪恶制度;他相信中产阶级是苍白、保守、压抑人性的群体;他相信古巴是公平、美好的国家;他喜欢《星球大战》,同时熟读《资本论》。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居然是一名“共产主义者”!
在20世纪70年代,西德一支名为“赤军旅”的左翼恐怖主义组织活动得比较频繁。他们为了自己的所谓理想展开都市游击战,到处抢银行、安炸弹、搞暗杀,并且都是专门针对与资本主义体制密切相关的机构或个人展开行动。C去抢劫超市大概也是出于同样的初衷。我们在超市看到的是大量廉价的货品,但他看到的也许是资本主义的过量生产和剥削廉价劳动力带来的低廉成本。在美国,其实有许多像C一样对资本主义制度心怀不满的年轻人,C只是拿起枪,做了最极端的那个“愤青”。
听见喷泉
V走在初秋的校园里,很惹人注目,因为V的手里总会有一根“三节棍”,把它一节一节打开,就成了一根手杖——V是盲人。
盲人上大学?还不是一般的大学,而是美国西海岸的一所名校?!这对于我们来说可能多少有些不可思议。想一想,在北大、清华的校园里,你见到过多少双目失明的全日制研究生?在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许多国家,盲人似乎从一出生就注定要生活在一个与正常人隔离开的世界里,小时候上特殊学校,长大了去做盲人按摩。社会为像他们这样的残疾人提供了多少与正常人平等相处的机会?然而,在美国的大学校园里,我却经常能够看到残疾人的身影。根据美国自1973年《康复法案》颁布以来出台的各项反残疾歧视法规,大学有义务为残疾学生提供必要的服务,帮助他们完成学业。例如,学校要为盲人学生配备专门的辅导员,带他们熟悉校园道路,找上课的教室。学校也会帮他们把上课需要的书转录成盲文,方便他们使用。
认识V是在一次研究生会组织的聚会上。由于专业相近,我们很聊得来。V是墨西哥移民的后裔,会说中文,对中国的教育问题很感兴趣。他性格随和、开朗,很容易接近。“身残志坚”这个词用在V身上显得过于苦大仇深,因为V对于自己面临的困难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态度,让你有时甚至会忘记他失明这一事实。
V喜欢“看”电影。我两次参加校内机构组织的纪录片放映活动时都碰到了V。有一次,我坐在V旁边,由于片中很多人说韩语,而V看不见英文字幕,我还临时充当了翻译的角色,随时告诉V片中人在说什么。V看不见角色的表情,看不见画面的颜色和构图,但却依然“看”得兴致勃勃。电影结束后,我为V做向导,带他回住处。我们边走边议论那部纪录片,V鲜明地表达了他的看法:“这部片子不好。配乐实在太糟糕了!”
走着走着,我忽然想考考V,问他:“知不知道我们走到哪里了?”“知道。因为我听见了喷泉的声音。”V说。我停下脚步,果然,喷泉哗哗的流水声从身后传来,而我竟至此刻方才察觉。
我是谁
M是美国人。她拿美国护照,可以申请只有美国公民才有资格申请的奖学金。然而,如果只看外表,她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人,长相很“中国”,中文很流利。她不算是我们熟悉的ABC,因为M十四岁时才随父母移民美国。她给像她这样的移民起了个名字,叫“第1.5代移民”:她的父母是第一代,她未来的子女是第二代,而她则被夹在了中间。
M的专业是亚裔美国人文学(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按理说,她应该早弄清楚了所谓身份认同带来的种种困惑,可是M仍然为该如何回答“Where are you from?”这样的问题而备受困扰。对于大部分中国人来说,M当然是中国人。《非诚勿扰》(江苏卫视制作的一档婚恋交友真人秀节目)上不时出现与M类似的“第1.5代男青年”,但凡他们中有人说“我是中国人,所以我还是要回国找老婆!”这样的话时,台下一定掌声雷动。长久以来,我们都格外喜欢世界各地的人(不管是华人还是外国人)对我们的祖国表达归属感。《外国人唱中国歌》《外国人中华才艺大赛》之类的电视节目也因此总是不乏观众。M自然无意逆天下之大不韪而称自己为美国人,可是说自己是中国人却又似乎不那么准确。M曾经跟我说,每当有人问起她从哪儿来,她都忍不住想把她从小到大的足迹告诉他:在哪儿出生,在哪儿长大,在哪儿上大学,现在在哪儿生活。因为惟有如此才能说清她的“出处”——她之所以成为现在的她是受了哪方水土的养育。
可这多少有些不切实际。所以,更多的时候,M只好把她的回答缩短。面对美国人,M会告诉他们,她来自得州。但很多时候,他们会继续问:“But where are you really from?”正如中国人不能相信黄皮肤、黑头发的华人是外国人,美国这个移民国家的人们也不总能接受黄皮肤、黑头发的人会是美国人。更何况,他们心目中的得州是牧场、牛仔、保守派基督徒和极其宽松的枪支管制政策,而不是M。
在国内呢?M给我讲过她和亲戚去新疆旅游的经历。M说,一路上她很少会向外人提及自己的海外经历,可是每到一处,她的叔叔却很喜欢跟人说:“我侄女是美国人!”然后很享受地看着别人一脸惊诧的表情。在他们的疑惑中,M的叔叔似乎满足了某种虚荣心。M甚至觉得,叔叔是在炫耀她这个“美国”亲戚。至于原因—我想只要还有中国人肯为一张绿卡费尽心机—应该是不言自明了。
很多人留学美国,学成留下,找一份工作,买车买房,结婚生子。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人也许会成为美国公民,却不一定觉得自己是“美国人”,因为我们心目中的“美国人”总是另一番样子。复杂的事物总让人难以捉摸,所以,人们在看待另一个群体和另一种文化时,会习惯性地把对方简化成一个极易辨认的符号。这样的符号让我们心安,让我们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可这符号背后总还是有一张张各不相同的脸,他们远比符号生动、有趣,并默默等待着你的关注、理解和友谊。